见字如晤。
半夜我被汽笛声扰醒,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索性起身。开窗,月色皓白如雪,倾洒在墨色的海面上,海中月被层层海浪折了又折,留下模糊的身影。远处,向南而行的客轮灯火通明,踏上归途的旅人因欢愉而立于甲板挥臂致意,客轮的汽笛声彷佛也受此感染,富有笑意。而本船鸣笛缓行,汽笛声悠远绵长,像是在呜咽。
我翻遍口袋,只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,未来得及庆幸,发现打火机不翼而飞,徒留香烟留在嘴边,默默叹息。世上应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。
我打开台灯,铺纸,拭去钢笔笔握处的墨水,意欲完成昨天留下的半截书信,但字句却如被吹灭的蜡烛,看得见细烟飘散,却留不住一丝暖意。对一个习惯以文字来表达自我的人而言,这是种煎熬。
就像是水龙头中因天寒而结冰的水,困于囹圄,无从逃脱。
这艘吃水十三米五的客轮驶离港口已有五天,航行过程中从未靠岸进行补给,一路径直向北,沿途没有遇到过任何岛屿和船只,所以今夜的相遇尤显特别。
作为一名工作处于瓶颈期的记者,受邀同行十分偶然,登船也是阴差阳错。五天前提上行李箱准备出门的时刻,我问过自己,是为了逃避无法再续写的专栏?还是为了摆脱日复一日令人失去激情的生活?
我带着困苦登船,但在这远离喧嚣之地却未得解脱,时常想起自己坐在落地窗前极目远望的情景。十九楼的窗外漫天飘雪,劲风刮过呜咽凄凉,窗角因室内外的温差而敷上薄雾,我在朦胧中妄图追寻一片雪花飘落的轨迹,只是徒劳。这种感觉,与坐在客轮号房窗前的并无二致。
房门被敲响,隔壁的旅人前来道别,他衣衫不整,胡茬在阴柔的脸上略显突兀。我们并非交心之友,只是偶尔在船上遇见时点头示意,我不知道他的名字,也未曾产生过交流的想法。
我在害怕。乏善可陈如我,所思所想仅是他人深邃目光的复刻,故对建立长期且持久的良性交际关系有着本能的逃避,乃至于连结交新人都没有勇气,害怕,害怕被人望穿而显得尴尬,所以只能保持缄默,插兜故作潇洒。
小船向黑夜驰去,船栏边的旅人立如青松,衣袂翻飞。我注视着他的离去,直到那船与黑夜归为一体。
的哥们似乎对那人十分不舍,把烟点燃又摁灭,摁灭又点燃,如此往复,没有吸一口,却给船栏留下块疤。
我向他借火,报以微笑,火苗兀地窜出,把黑夜灼出一个洞。我仅剩的一支烟就这样度过了其布满褶皱的余生。
他向我伸出手,说,我叫赵斌。
我轻握他的手,说,白珝。出于礼节,言简意赅。
他带给我很熟悉的感觉,像是老友,但素未谋面。
我们见过?
算是。他抖落烟蒂,笑了笑。
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疤和右侧的假肢。
我们不再说话,任凭海风拂过脸颊。
昨夜睡得一直不踏实,模模糊糊做了好多场梦,转醒时怅然若失,依稀记得自己白马银鞍引高歌,穿梭在雪花之间,积雪没过马蹄,道路早已不可明辨,寒刺骨,但心中却似有团烈火在烧。我扬鞭驱马,马儿奋力前行,竟踏出惊雷声。我好似在追寻什么。
还有一个约。一个关于与乌镇有关的约。
多年前我在信件中写道:
“事情结束后你来乌镇
不用给我打电话
桥边那棵杨树旁就是我家门永远开着
我们并肩而坐话从前
酒一盅斜阳一抹
醉十年”
这么多年间,我去过乌镇许多次,出差、散心、途径,抑或是陪同他人。我见过很多棵树,一年四季姿态不同,也走过无数巷陌,青瓦灰墙,烟雨笼罩,好似身处水墨画,但却始终没能找到期待的归属感,让人得以酣眠。
在昨夜很多个半梦半醒的时分,我恍惚间闻到酒香,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,故友共抱坛,酒杯无垢,醉至沉酣,与旁人乱言从前,抬眼白衣苍狗聚了散,散了聚。不似寻常景。
抹把脸,拉开窗帘,天色暗沉,将雨。
航行第六天,我对目的地仍一无所知.
航行第六天,在甲板上认识了一位作家,作品以恐怖猎奇为主,但搁笔已久。
我有幸阅读过他的两本书,很是喜欢。他十分擅长第一人称的叙事方法,对细节的刻画很是老练,以至于作品代入感强,往往使人不寒而栗。
我们聊起昆德拉,聊起卡夫卡和亚罗斯拉夫,很投机。出于好奇以及对自己事业的担忧,我问起他搁笔的原因。
他说,创作就像是在海边堆沙堡,赤脚的孩子独自一人可以把沙子堆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样子。可孩子毕竟是孩子,所看到的不过是人事的外观。人们总说,小说,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,然而后来我真正认识了这个世界,却发现笔下的人物、情节、感情皆为幻影,说不好听点,仅是谎言,经不起推敲。
即便其有创作原型?我问。
是的,即便其有原型。一座沙堡对这个世界又能有什么用呢?海浪袭来,归于虚无。我对自己的谎言愈发失望,也未能找到创作的意义,纵使文笔越来越好。于是,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,长大的孩子穿上皮鞋,离开了沙滩。
他言之于此,神采霎时暗淡,像是盏炽热的灯,突然被拔断了电源。
我张了张口,可想说的话退回喉间,压抑成心中块垒,留给嘴边的,只余轻叹。蹦极、深潜、在深夜飙车、看一部又一部恐怖片、喝彻夜酒……我做着一切能够使自己灵魂短暂跃动的事,可灵感却如退去的潮水不可追及,余留挣扎得狼狈的自己。
一场大雨悄然而至,淋透了一颗压抑的心,整整三天,我都在思考自己究竟为何而出发。随着维度的增高,天气变得寒冷,我蜷缩在床上,望着撕掉的手稿发呆。赵斌告诉我,船上的补给所剩无几,船长决定今日设宴,庆祝即将抵达的目的地。
我一头雾水,登船这么久,从来没有听人说过目的地在何处,但还是决计赴宴。刮胡子让我费了不少周折,剃须用的泡沫软化剂早已见底,我极度小心,生怕被锋利的刮胡刀破了相。作为一个一向不修边幅的人,今日这般郑重其事,我也不知为何。
我到时宴会早已开始,想象中的欢声笑语并没有出现,相反,有不少人沉默地凝望着高脚杯。
赵斌起身向我挥手,那个台签为的空座位分外扎眼。我很忐忑,直觉告诉我不应该坐过去,可我还是坐下了。进餐的时候有不少人指着我窃窃私语,我下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,以为刮胡子时刮出了血,但并没有。我打量周遭,看谁都眼熟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。
大厅一侧,钢琴师收手,起身欠身致意,第29号Bb鸣奏曲演奏完毕。一名衣着考究的男士轻击手中的高脚杯,以此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。
现在,他说,有请我们的船长致辞,
宴厅内掌声雷动,我看着他走到我身边,将酒杯递给我。
漫长的生命中总有一个时间点,这个时间点之前,无往不利,任何艰难困苦都能坚持,之后,看似永恒的东西开始腐朽。我想,若干年之后的自己一定无法忘记接下来他对我说到两个字。
一定不会。
他喊我,船长。
我有多少老友?
当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,漠视着那块被冰雪覆盖的极寒之地渐近时,我问自己。
答案这时候不会有,以后也不会有,永远都不会有了。
所以,我们笔下的角色究竟以何存在着?如果有一天,我们能在街角相遇,是会含泪给对方一拳,还是会礼貌地握手,将遗憾留在心底?
三天前,我告别了陪伴我六年的老友,六年,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探索心路历程的过程,但对他们而言,却是一生。
那天,船长与船客一一道别,看着他们转身不见,心绪茫然。
我没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,即便他们大多数并不在意,但我还是湿了眼眶。他们这般立体,或存在于我的脑海,或存在于我的废案和未完成的弃稿之中,被压在箱底已久。
遗忘,着实是个让人伤神的家伙。
船停了,我叩了叩自己的胸膛,里面空荡作响,像这艘船一样。
所以,我的故事讲完了,纷至沓来的灵感与画面再也没有出现过,赤脚的孩子穿上皮鞋,不舍地离开沙滩,身后的夕阳,火烧云,大海,和飞翔的海鸥。
我亲爱的朋友,我的故事讲完了,如果有一天我开始重复,你可不可以不要嫌弃?
白珝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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