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刹迹风吹尘散军民牧剑拔弩张
却说三人一同悄回州衙。崔彧要回主簿厅去,宋复拦道:“文卿与我同来后堂罢。”崔彧不知作甚怪。看许飞只对着自己笑,摸不着头脑,只得随二人来。
宋元时官衙之制,前厅后堂,旁为两廊,东西庶有吏舍各十楹,右为架阁库。官长退食之厅居堂后,此时正午,正是饭时。崔彧见许飞不从正厅走,却绕过右廊,往后衙来,不知何故。
须臾到了衙后,正临着后厅之窗。那窗半开着,众官吏都在里面。崔彧瞥见贾义却踞于主位,大剌剌坐着正说话,不由大疑怪。又看傅国煾,躬身坐在下首,头不是头、脸不是脸。
崔彧刚要起声,许飞却低声道:“走罢。这戏也不值一看。”自出去了。崔彧低声问元任道:“这是作何怪?”宋复道:“众人已知道了傅氏将免,贾义将为新官长。贾义今早踞于录事厅正堂判案为戏,教众人在下,列班听呵。之后就是这般,如君所见了。”
崔彧才明白过来,不免鄙恶灰心,又不好说什么。眼前既不堪再观,忙急步走出来。在游廊徘徊半晌,不由踱回主簿厅里去。见许飞已在此,还向他笑着。崔彧只是长叹。许飞笑道:“文卿有何议论?”崔彧不能对。
许飞笑叹一声,也不提此,却将拔他为中书省掾的事说了。又道:“省掾在省中不过四十人,平日进退出内,持文墨论议以接上下,位虽卑,极能磨砺人。历来缉熙庶政、以成治功者,多有自省掾做起,职守亦为重矣。文卿须自砥砺。”崔彧惊喜之中,感激无已,慨然道:“来日某得志,这些蝇营狗苟、小人之辈必要废黜干净!”
许飞笑道:“又是这脾气不改!则我今日请你看戏所为何来?”崔彧连连摇头道:“这贾义还不如傅国煾!长官也不必用他!”许飞笑道:“不过是为叫崔主簿看清。你道我无缘由真个要撤傅氏!文卿来日到了省部,须得记得:绝众之勇,不可与正阵;独行之贤,不足以咸化。现权奸用事,能到你眼前的,大抵无一个干净人。若只顾与彼斗气争闲,事难措手,终究是做了无用之才。文卿当自陶冶性格,须有容方是。”
崔彧思忖一时,拱手称是,又问:“恩官竟还看得过这些人脂韦其间?”许飞笑道:“我若看得过,岂会单单拔擢你?只是一时一刻,也不能荡黄河清哩。”崔彧拱手道:“既如此,某能肯去御史台作洒扫吏,强似中书。”许飞道:“那要看文卿自家本事了。若文卿到中书,尚一味孤傲,不能容物,则提拔只是害了你。”崔彧是极明白的人,郑重道:“深谢恩官金石之言,当铭肺腑。”
许飞连连点头,笑道:“我事已毕。待省上来文,让江阴、常州善自安置。”对宋复道:“咱每走罢。”崔彧惊道:“恩官要离江阴?”许飞点头道:“先去知会一声。”崔彧不能挽留,忙去厅中告禀众人。傅国煾慌忙与众人赶出来。
许飞不等众人陪话,当着众人面先挽了傅国煾臂,笑道:“亚圣有言,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,须动心韧性,然后进益。故十几日里磨砺使君,欲除君瑕疵而已。江阴已升回直隶州,万事更新,使君责任非轻。至于百姓安置,更要烦使君用心。若一味尚才任气,则是负我一片深心矣。”傅国煾如堕梦中,未及答语,且听许飞道:“诸位止步,不必再送。”翻身上马,二人自去了。
傅国煾见许飞这样好声气,已听得呆了;半晌,回过他话中意思来,狂喜不禁。面犹矜然,心里叫道:“许飞,真亏你了!”众人回衙。此时传着按察司将废,度罢按察司的旨意应到;仍不曾接着。倒是不几日贾义便因渎职盗财,被傅国煾奏了省里除职究办;再过几日,崔彧领了吏部圣旨,自去大都了,且按下不表。
单说许飞与宋复出了江阴,宋复道:“咱每该去常州了。”许飞默然半晌。宋复道:“则是你不去常州,还要先行别处?”许飞勉强道:“怎么不去常州?高源的事牵涉朝里;按察司又不知还可作几日络。我岂能不先去。”因打马疾行,宋复亦随他放马飞驰。走过不知多少路程,远远见常州城门矗立斜阳影里。周围城墙早已毁去。宋复道:“趁天还明,早入城罢。”
却说飞琼旧地重临,多年不敢回思之往事,此刻一齐涌上心头。当日自己恐长兄一味硬攻常州、杀伤太重,且因循草原旧俗生屠城之祸;因自任使者,入常州即自称是伯颜之妹,来说常州降,百般譬喻。常州诸将才复城,抗虏志坚,谁能听此?皆欲杀之。守将姚訔见是个女人,又是伯颜血亲,因暂不杀,扣下了以为挟。
紧接着伯颜所遣使者数十人便至。来便许“不杀人、官守仍任原职”等语,教早日投拜了,急问前使何在。姚訔道:“汝等回告伯颜:我已扣下他家小。他若要得他妹子生,就休来常州城。否则,汝军攻城日,就是他妹子死时。”几番遣使,都是如此告。
众军皆道伯颜丞相被此话逼住了,不敢攻常州。伯颜却连夜率大军急发城下。姚訔就将伯颜妹子驱到城头相见,乍见便牵下,三军只听公主喊的一句:“丞相破城时,不得妄伤城中百姓!”
伯颜在城外,当着三军,手折十箭立誓道:“长生天看着:常州降而复叛,按祖先教训,就合屠城不饶。汝等若放我妹子回,开门投拜,我一人不杀;若敢伤我妹子一块皮肉,我誓屠尽常州一干生灵,一个不饶!”
姚訔再无答言。伯颜就下令攻城。因先号令:“圣女话里单说,不许伤城中百姓。则城外百姓,不合留了。”命驱城外百姓尽到城前,尽杀之。堆尸城前,使先锋军踏尸而上;后军焚尸油为炮,如此攻破常州城门。城下哀哭连绵,号声震天,皆被炮响压过。
姚訔见此大恸,命将前日使者押赴市集,游街谕众:要将伯颜妹子、虏朝公主一刀一剐,与城外枉死百姓报仇,并坚军民决死之心。围观百姓皆群情激愤,皆誓死抗鞑虏。谁知不到正午时分,已被伯颜攻破了城门,杀声四起,惊散了人群;伯颜率先锋飞骑至,先救下了妹子。姚訔率众军巷战,皆拼死相搏。苦战一日,尽被杀死。伯颜就下命屠城。不论军民,生者格杀勿论。
蒙古军当时就杀红了眼。见路人平民,手无寸铁者辄杀。飞琼犹记得:大军冲进城一霎时,就是满眼殷红,扑鼻腥臭。记得自己死劝不止,情急中横刀在项,以死逼勒伯颜收回屠城令时,城中遍街巷已淌作血河,军民死相枕藉。蒙古军退出城时,举城道路不见生人。
飞琼平生所经战事屠戮之凶,莫此为甚。若论常州之前,自己还有一统之志;自此再不生心图江南土地了。后来诸将帅攻城略地者但有不如意处,辄便诛屠镇压,至厓山灭行朝,种种惨酷,始俑作在常州。事过已七年,今日到底又来了这里。
想至此,脸都发了白。急服了阳丹,也压不住,看到城门外面白茫茫一垛,夕阳下凛凛泛着冷光:知是当年屠杀所遗尸堆,已成京观。望望数眼,跌下马来。宋复眼疾手快,接住了。看飞琼时,高热发作,满口澹语,详情他是中了恶。没奈何,寻了一处山野人家栖宿。
人家问是何事来此,宋复只说各处访友,不意兄弟急病发作了,不及再寻驿站。人家也不疑心,道:“常州旧年遭屠了城,冤鬼作祟,过此常有中恶的。只灌一碗香灰水便得好,不妨事。”
宋复称谢。与人家闲话,知此地几处人家,都是战乱后移居来的。在旧宋都是四五等户,现都已垦了荒、安了家。五月将尽,农计收获正忙,四更天都起来了。宋复也随着出来下了圩田搭把手。却看玲珑立在堤河上面。——前日放粮,已自认得了。这回他穿得红红绿绿的倒乖,农妇之间甚扎眼,故此一眼望见。宋复出了田,摘了斗笠,走上前问何事。
玲珑故意喘息两口,把襟上一方千丝白绫挑线寒鸦戏水帕子揭下来,虚向鬓边擦了一把,放娇道:“可赶上了!我还道你进城了哩。”宋复道:“臬宪病倒了,暂时不能入城。”
玲珑笑道:“我说他没胆量!也不过这么着罢了。大官人就知他害怕。”宋复并不接话,道:“娘子有何话,说与我转递不妨。”玲珑挥帕招手笑道:“你近前来,我悄悄告诉你。”就往宋复身上挨过来。
宋复退后一步站开了。玲珑手里帕子一抖,就落在宋复脚边。玲珑又笑道:“你替我拾了帕子,我就告诉你。”宋复长立不动,只道:“娘子但说不妨。若语涉隐秘,我也不合与闻。只等许臬宪醒来,娘子自去告他。”
玲珑只得自拾了帕子,口里啐道:“好没趣味!又是个学不会逢场作戏的。果然是他相交的人,一般的呆板迂阔。实告你罢:高源邻居里有人嫁妹与大丞相做了次妻,齐约着都去大都见了大丞相,说‘高源是好孝子,天也知道。罪名非实,若妄杀人,悖天不祥。’大丞相也感悟了,便说这回放过他。”
宋复道:“则高源复职了未?”玲珑掩口胡卢笑说:“又一个不通的。你也忒贪心不足了!”宋复道:“非我迂阔,是理应如此。放高源出来,即是无罪,不复原职是何说?”玲珑咯咯笑道:“罢哟!饶是这样,还嫌与大官人添麻烦不够?”
又笑向宋复道:“我本还向大官人瞒着你的事哩。他现也自知了,心中不知怎样苦楚呢。”宋复笑道:“吕氏久坐泥涂望见明月,不过妄念一点,岂是真敢攀他!他早晚自要成家立业。吕氏借他手减罪、修功德也罢,若要进他心里,此世是不能了。”玲珑一惊,又撇嘴笑道:“你敢自是家世清白、有知识的。只是你都不知他是什么人,也就与他作一路了。”宋复道:“他是什么样人,我心里清楚。”
玲珑甚觉言辞无味,撇嘴道:“真个做丈夫的做不的子弟。好没趣也。”本看宋复容欺桃花,目含秋水,只道他娴熟风月,此时知他自有不可犯处,连言语也就不缠他。因站开了两步,道:“常州恁破碎土地,本府其他递卷都不打紧。行台也各道录囚,将常州放在第一处,他不入此间不妨。”
宋复又问。玲珑笑道:“罢按察司的旨意,被上都撤去了。这里面倒有段大书可说哩,可惜不能叫他听着:却说乃是有个汉人官姚天福,一听见中书省此旨,半夜去寻月儿鲁大夫,直到床前,说‘列宪台于宇内,可以广视听、虞非常。虑至深远,非独绳督有司而已。国家向日背叛常多,怎不虑后?’
月儿鲁惊起道:‘险些忘记了。’自匹马去追及车驾,奏说:‘为天下安危计,按察司不可免。’陛下就传旨大都了,且教江淮诸道按察司移到扬州,与行省同道处。
大丞相听说了,虽不敢寻趁月儿鲁这样的勋旧,事后到底打听出,是洪天福先说的。派了郝祯,亲带数十骑士闯进洪家,将洪天福绑了丢在地上,将他家搜了个底朝天。在脱粟米斛底,搜出数封言事故稿来,死的活的都沾带着。”说至此,睨了宋复一眼。宋复并不理会,只问:“天福性命如何?”
玲珑又道:“郝祯就要以此稿去罗织罪。洪天福高呼道:‘汝等趁御驾巡狩,戕害言臣,将随阿合马反乎?’郝祯将他扣押了几日,不得别语。只好放了天福,请上大丞相,将天福迁去衡州了,未知后事如何。”
咯咯笑道:“他每这样人,在朝在野,都一样爱弄死。明明无权无势的,偏学以卵击石。”宋复道:“此事候臬宪醒了,我自当原话转达。多谢娘子言语达意。”玲珑点头笑道:“也不枉我费事学说这一段书。”径自骑驴去了。
却说飞琼昏了一夜,已退了烧。此时清醒了,也寻到田地里来,人家都歇着吃饭。飞琼前思后想,欲把旧日实情尽告诉宋复,话到口边又止了。宋复浑如无事,只将高源的事告诉他,又说了洪天福、月儿鲁奏按察司不可免的事。
飞琼先觉宽慰;及至听到后面,不免心动。——高源堂堂一个按察司正使,罪不知如何得罪,出不知因何出来;洪天福一个监察御史,在家被丞相公然绑了,坐看搜家;有司如无物、法令如空置。阿合马在内在外,皆能这般作威作福、杀人活人,不啻只手遮天。转生忧闷,又担心大都诸君子是如何。自己因是在外,也不及说了。
二人别过村人,重进了常州城。问达鲁花赤,却说换了一任。原来马恕本为作速提拔,故来任地方之使;待不到两年,此时已求了阿合马调走了。换上一个国人,尚不熟事,勉强监守相安。许飞自此各处查案,更加谨慎,不肯妄作。
此时已过了江阴,免不得周围郡县知朝廷新外派宣慰司总使来了,或有大户逢迎,或有乡望来拜,离了一处又一处。实在躲不开了,飞琼也不用微服,只女衣真面目,就无人识得他。幸得行卷诸道,所余几处州郡如平江、嘉兴、湖州多是富庶处。入元规模未改,大案也少。多是普通讼事,罕有论死者。因无甚话,官员考绩殿最有差,一一记录。因被牒行县,一一将旧年的事了结。
一路向南,到了杭州一路。因杭州仅次扬州,旧是南朝国都,又是江浙行省旧址所在,恐有许多特异棘手处,留为后看。因宋复长在杭州住,且问宋复杭州如何。
宋复笑道:“北朝为安民心,杭州牧民官一向也不曾使差了人,算诸道第一。唯有都元帅府设此,军户颇横蛮,多不涉民事,也还罢了,勉强相安。”飞琼笑道:“你这是没口夸人。我也曾见江淮诸道考绩,有上上等,升陟极快的,都不出在杭州。”
宋复笑说:“那填帐簿的政绩最看不得。岂不闻‘堂上一点硃,民间千滴血’?不知为他转那一品官,加一领红袍,簿下压了多少民夫役户身家性命。那些好官人,评起来却多数是中等的。杭州官正是为政宽简,唯以将养百姓为要,不计自家升黜,那才是父母官了。那些一年迁一处、转一道官的,又成什么?”许飞也笑了。
杭州过了盛夏,一片新秋风景。时当七夕佳节,城中城外应节采买物事者络绎不绝,正自车如流水马如龙。飞琼与宋复将马寄在城外驿馆里,二人清早进城。杭州城中楼居比连如栉,道旁货担叫卖一声声。宋复告飞琼道:“亡宋后,把原先的三省六部的房屋归了杭州路总管府。如今可以直去。”飞琼摇头笑道:“难得没人寻来,你且待我入乡看一回俗罢。”
宋复便不言语。随他信步走去,穿街度巷。自从杨琏真迦为江南释教总统,广建佛所,佛事之盛,又百倍于前。面前喇嘛进进出出,封了道路。那寺庙本占了半条街,又兼清场,恍一看,倒似在京城万安寺里去见胆巴、桑哥的景象,指点道:“这个寺倒也无名气,香火佛事倒恁旺。”
宋复道:“自从杨髠来,杭州城似这样兴旺的香火也有三五十之数;城内外田土三中之一也都划来供与释教了。”飞琼缓缓走着,且顾看,道:“北地传有四句口号,‘释教掀天官府,道人随世功名。俗子执鞭亦贵,书生无用分明。’我只道南方强似北地。没想到也已如此,连旧行在也化作新佛所了。”
抬头望天,却有两座白色佛塔,两两相望。飞琼以手指,问宋复其先后建序。宋复指道:“那都在旧宫址上。那一座是前唐遗塔;此塔是宋亡后建,杨髡名之曰‘镇本’,杭人俗称‘白塔’。自杨髠盗帝陵拆去故官建造王寺,将诸帝遗骸杂以牛马枯骨,埋于故官中,筑此塔以为厌胜。如今故宫里,如大般若寺、万寿尊胜塔寺,尽是杨髠毁废宫殿之后造作。”
飞琼默然半晌,道:“杨髠旧是八思巴弟子,又与阿合马结私多年,奉旨来此无法无天,自然自为王了。我却听说塔下的并非诸帝骨殖,只是假骨。杨髡发陵后,有义士数人,星夜将理宗诸陵遗骨救出埋葬,也正埋在故宫之后。”宋复道:“杭州常传有此语,差慰人心,未足确实罢。你何处听来的?”飞琼笑道:“王英孙还有你队里谢翱,正是个中人,怎说不真?”宋复不答。
飞琼又说:“听说释教发陵后,连摩尼教、白莲宗各教也都发愤切齿,誓要反元。你每那个托名何天定的,亏他识文断字,他竟是两浙白莲宗领袖。我想来故宋禁教之严,从方腊以来,凡小民聚众烧香者,皆毁其经文。为首者绞,家属徒流,财产没官。两浙州郡为禁教,又贪功,官吏杀掠不有孑遗。往往一方山林流血积尸,鸡犬无噍类。想来这白莲宗该与赵官家势不两立的,谁想他倒助你每谋叛。反倒是我朝不禁教过失,纵容这些都起来了。”宋复道:“先有社稷,而后有君,有何可怪。”
飞琼拉他笑说:“你说的是。我只奇何与钦。他敢也是宗教中人?还是统军之人?我却没抓得他把柄。你告诉与我,我又不向第三人说。”宋复依旧不答。
飞琼只觉无趣。二人自佛塔寺庙中穿过,那塔寺外多贴金镂碧,极尽炫耀之事。飞琼信步走入大般若寺,遥见正殿里金佛十余座,赤身露体、尽是西番形象,便不肯进去,只在院中看那一口钟。钟上亦有铭文,有篆“淳熙改元,曾觌篆字”在,知是端平年后入宋的。廊间题壁诗云:
五辈宸游事已空,尚余奎藻绘春风。年年花鸟无穷恨,尽在苍梧夕照中。
犹是南渡后人作。飞琼在寺中绕行一时,方出来。又入一寺。此寺后面土地栽着一片冬青树,中有块石,上有刻字曰“报国寺”,后面字迹刻磨不全,不知是哪处墓盖石移至此。视其文,完好可观者不过二十余字,旁边却悬有一块木牌。上无年月可识,又无姓名可考,只有两行字解释来由,略是:
五十年前,理宗梦二老僧,曰‘后二十年,乞一住足地。’恍然梦觉。今筑地得此石。
周围冬青数株,已然青青蓊郁,果实累垂可爱。亦有几个冠带之人在一旁同看。有人道:“传说此处是七年前诸陵掩骸处了。”一人道:“此记恐不真实,浮屠之说妄矣。”另一人道:“正是。梵刹而为王宫,王宫复为梵刹,朝代更迭,乃天道轮回耳。和尚若实通轮回之理,安用此矫情耶?”几人感叹一回,各走去看白塔了。
白塔城中远看已觉高耸;此刻平地仰之,约三十余丈,白垩泥粉之。飞琼观其底座,乃宋朝碑石所甃,又有宋朝进士题名碑、又有宋宫诸样花石;镌龙刻凤者颇多,皆乱砌在地。飞琼注目半日,忽点头叹道:“八思巴,汝死何晚也!”有往来僧侣循声看过来。
宋复失笑道:“在此且说发陵的事,怎又说起八思巴来?”飞琼摇头道:“陛下当年不独欲为压胜,兼要见识新任西番继承的神通。你每愁的是发陵,我每还有别的愁呢。”宋复微笑道:“似你这般愁法,则出亦愁,入亦愁了。要知人间事消长各有分定。难道必要遂你心意,方是好的?”
飞琼道:“可知我心不平。我一向不解:你是因不得已而心平?还是本就心平,故无不得已处?似我,一时有一时的爱畏忧惧。我初来时,畏佛塔压胜寒百姓心、坚江南决死之志;二度来时,所忧者教、禅、律三宗争江南;第三回,所忧者寺庙田土人口。过后看,事一一尘埃落定,不过如此。”宋复连连点头笑道:“人间世,过后考语多是‘不过如此’。”
飞琼摇头叹道:“我最怕这句话。人间世,一半是后事暗昧不明,一半是前事不过如此,皆因无破局之路。你每有远见者,必曰‘胡虏运不百年’。我虽一时伤古,忧不仅百年耳。”二人信步出了寺,往旧省部官所走来。
到得府衙前,只见差役人等进进出出,知有堂事。二人上前探问,巧得碰见一个宋复相识的差役退值,遂问端的。那差役道:“别的都不打紧,这两日却有一桩大新闻,大官人听说了也未?”宋复问是何事。
那差役叹道:“休说。自从忙古歹平章上任,有江淮行省宣慰使郗显、李谦,上弹章奏忙古歹不法事十五条。听说弹章递交到上头,皇帝旨意里,却不许州官问忙古歹的罪,反命本道把这两位官人绑去忙古歹府上,任他治罪。便治死了,朝廷总不过问。忙古歹将这两位便下在本司狱里,可怜两个四品大员,受尽三推六问、吊拷绷扒,不知逃得命不能哩!”
许飞惊道:“这般说起来,是诏狱了。”便问:“上下,请教他二官弹劾忙古歹何事?莫非所告非实么?”
差役嗐声道:“不过是官长那些事体。说忙古歹平章强占行市赚‘斡脱’,收客商过路税钱,把良民充为驱口,强占公田收租,不过如此几件。普天下谁个不知,哪个管得哉?可知江淮处处有这般事哩。这两位相公初出路的,不知事体规矩,一味要强作出头,怨不得忙古歹平章心狠。且说这两位也罢了,明知不是好死,偏生本府新升了行台御史的那一位,他不好好自谋前程,又定与蒙古人员碰硬,要开释他每。恁二位想,这不又是白寻死路嚜?”
许飞暗思:南台也来人录囚了不成?因道:“上下,怎说那新晋御史是寻死?江南行台御史比行省平章,也不过才矮半级呢。”
那差役拍手道:“我说这官人将天比地,真个不知情。这御史叫申屠致远,原是杭州总管府的推官,只是个汉儿;那忙古歹乃是国人亲贵,是大元帅。他在此掌着兵,谁敢违他,便是个死。那官衔若能保命,去年崔老爷那里就会死了?”
宋复接言道:“这忙古歹现在何处?”差役道:“有时在军里,有时在自己府上。这几日他恼了申屠相公,派几个千户,成日家来总管府衙门寻事。申屠相公也不理睬。都说是再不杀郗、李二位,忙古歹要来踹府了。杭州府难办的?!”
又道:“大官人,且谩说这些。上月恭喜乔迁了,恁时怎的又回来?”宋复笑道:“受人之托,回来办事。”差役赔笑道:“大官人若得了官时,还求莫便相忘,好歹提挈则个。”
宋许二人便出来。方走上街去,耳边呼呼一阵生风,竟是两队军马,提枪挎刀飞奔过去。约有百数,正是江淮见管军营服饰,就闹市里打马疾驰,不知踏坏多少货物,街上行人、货郎退避不及。飞琼早看清当头领队,便是久在忙古歹身边的副将。此一怒,怒不可遏。拉起宋复便要跟去,宋复拦住,向他腰间昭文袋一指道:“你要插手,就是宣慰司与行台抗行省长官。况你现在还是微服,也该先改头换面。这样前去如何使得?”飞琼冷笑道:“汉儿许飞,管得他么?”
说话间,果见这队军马横在杭州府前,各各横眉怒目。高叫“申屠致远出来!”周遭百姓挤了来,都远远的看此热闹,道上水泄不通。飞琼急道:“这怎生得进去?”宋复因上前抱住他,双足轻蹬,纵身一跃,就蹿上府墙。当时外面闹得人仰马翻,也无人顾及。二人直进了仪门,看一干差人官吏慌慌张张,无人理会他每。又听见堂上喊:“提郗显、李谦上来!”
转眼从牢里牵出两人来,重枷长锁,披头散发,摇摇晃晃地过去了。飞琼别则犹可,只看那二人碜可可遍身血污,故衣湿透,依稀还是宣慰使的常服,觉扑鼻都是那日相师临死前的血气。当时头皮凉透,气血倒涌,就要往堂上去。忽然又住了脚,只往偏厅走。
巧巧一吏自偏厅来,看见二人,问他何事。飞琼也不言语,袖出一方水晶印、并金字圆符来相示。那委吏久在杭州,与佛子久打交道,熟悉这样印了。知是宗教里的主管,小心陪问。飞琼道:“你每今日堂事如何?”
那委吏道:“忙古歹平章要总管府就狱里结果了郗、李两位,府尹不敢违他。申屠宪司却不许,相抗到今。平章今日料定不会甘休。我看御史敌不得平章,恐那两位,”把手向大堂一指,道“性命就在今日了。”
飞琼点头道:“何时升堂?”委吏道:“堂事已齐,申屠宪司预备放了二官,此是平章先派军马来闹,不许他升堂;想来一时平章亲到,此事便要了结了。”
飞琼深知忙古歹:在军中出了名的酷喜杀人溅血,恐闹出当堂杀人的事;因命委吏引自己去偏厅里相候,“待他每公事毕,我也有公事要见申屠宪司。”委吏引二人来,一面道:“劝长官勿多事。再有气力,这蒙古人员也惹不得。申屠宪司日后,怕不得没苦头吃嚜!”正说着,忽听外面震天声价喊道:“平章到!”那委吏一听见,便告个罪,忙忙出去了。
飞琼见这推官厅紧邻承宣厅正堂,不过楹窗相隔。正要在此听消息,见机而行。便将小窗掀起,按剑而立。见当中两椅,申屠致远与杭州总管府总管坐上,下面郗显、李谦垂头跪地。飞琼按剑细看端倪。就见忙古歹乘马直入大堂。
申屠致远坐堂,不慌不忙,清声道:“按得江淮宣慰司使郗显、李谦二人无罪,今已查清,就在杭州府结案,宁家坐地。”
底下无一人答应。忙古歹翻身下马,提刀开口便国语相骂。通文吏还不敢说,府尹忙亲迎下来,亲摆放了交椅,忙古歹自坐了。申屠致远听他言语粗卤,全作不知。忙古歹也不顾别人,直向申屠致远道:“陛下将这两人交与我,你一个汉儿插手甚的?”
那李谦跪在地上,忽抬头,眼中怒火如喷,叫道:“申屠宪司,休为我二人牵连了你!李谦为江淮百姓请命,死得其所。只恨朝延被恶贼蒙敝,死不瞑目也!”郗显只无语低头,连一丝申辩气力也无了。忙古歹怒骂:“你这杀千刀、杀万刀的汉儿!”
申屠致远手按卷宗,道:“朝延以我为江南行台监察御史,有诏使我虑囚浙西,冤者白之。郗显、李谦何罪?”忙古歹道:“诬蔑长官,便该杀却!”申屠致远展卷便读道:“按得彼所奏,平章罪犯十五条,条条属实。这第一,巧立名目,夺私田为官田,平章见管江南营田都总管司,三年间清查官民田土两度,单至元——”
忙古歹哈哈大笑,喝道:“赤瓦不剌诲!俺便占了全江淮田土,你待怎的?陛下看重功臣,准我每在江南纳投拜撤和,这些算的什么!纵有一百只羔羊,也走不出草原。劝你趁早罢手,不要等被雄鹰啄去你眼睛,猎手剥去你皮,才去哀叫!”
申屠致远连连点头道:“似平章说,倒无国法了。”忙古歹下面总管道:“你一个汉儿,那里讲论得国法!”忙古歹冷笑道:“申屠致远,我知你底细,原是个无根脚的小人。我杀你有如宰一只没落胞的羊羔。兀的也敢违背我!”飞琼在楹窗后手握得青紫,喃喃自语道:“我带兵三年,便带出这样杀才!”
申屠致远道:“陛下宥平章,自是天恩优渥,我每不敢企望;然而朝延设行台,不受行省辖治,事得专正,正是要清平天下,免去皇亲国戚、功臣亲贵专制一方。朝延命我勘狱平冤,不曾命我襄助平章。平章奉陛下旨意,我亦领朝延敕命,各有分内之事。若致远行事差池,平章尽可报朝延。俟御史台命达,那时自有处分致远之人。只是今日行台公务,恐平章还管不得。”叫左右:“与郗、李二位脱械!”
公堂底下哪有敢动的?那差人胥吏、官属之流,或畏忙古歹积势,或已得了银钱,那有人承奉行台。杭州府尹一言不发,入定了一般。
忙古歹冷笑道:“申屠致远,你道我怕你御史台?浙西路达鲁花赤,原是我的副将;浙西所有军户、驿马户都在我手里。御史台呼图大夫是我的好安答,江淮四道按察司使,也尽是伯颜丞相当年下属,那个杀不得你?中书省要把行台归隶行省,陛下心里早准了的,不过被燕王太子拦下了。你每台察官都是中书拣择的,还不全是中书的走狗,阿合马的牙爪!连阿合马我都不放眼里,况你一个小小行台!你今天敢放他每,我明日便投你下大狱里,倒看哪个敢搭救你!”申屠致远更不理会,只道:“郗、李二人无罪,当堂松刑转来!”忙古歹大喝:“哪个敢放?”
宋复在门后看见,向飞琼道:“你合去解围了。”飞琼低声道:“我须先知道,此事无我,是个什么了局。”宋复点头。看堂下人无一动作,皆噤然垂手。点头叹说:“三尺安出哉!”自走出去了。
堂上不过片刻,却似过了一春秋。忙古歹睥睨四周,亦不开言。只见申屠致远缓缓立起,道:“朝廷法度,我则度之。郗、李二连帅按得无罪,冤状已申,今释放宁家。”堂下仍不见动静。忙古歹只是冷笑。申屠致远说毕,低头自署了名字。随即疾步下堂,众人面面厮觑,不敢拦阻,也不敢相助。
只看申屠致远自狱卒手中取了管钥,亲将郗显的二十五斤死囚铁枷打开,掷在地上。又解开了李谦。将二人扶起,取了衣服,亲与披上。忙古歹不料这汉儿官胆量如此,一时无了声息。
致远握郗、李二人手,道:“公等无罪,被冤至此。致远明知就里,安能坐视?只是为政不难,不得罪于巨室。致远之能为,至此而已。练组既去,望二公从军自赎。他日分珪,亦未可定也。”
因道:“张千、李万持吾文执,送二位相公往福州宣慰司效力。”当堂与了公文,申屠致远亲护着二人出堂,命打两顶轿子。“某向在杭州尚有一处宅邸,先送两位去寒舍歇脚。”
忙古歹僵在堂上。恼羞成怒,心下却也敬致远是条好汉;一时不知如何找回台面。待叫军士拦住他每,众官吏百姓在外看着;欲待处分致远,总觉心虚;提着刀,回头要骂杭州总管,却见西边厅里楹窗掀起,露出一副面目,那口再也开不得。
杭州府尹只怕这瘟神爷来寻事,命退堂,疾忙来赔罪时,倒见忙古歹匆匆出去了,也不知何人与他退的瘟,心中谢天谢地,忙叫众人退下,自己携忙古歹家将等向后堂赔礼不题。
却说忙古歹看见平沙公主就在推官厅。之前听解到巴图,告说公主在江南,不意已来了杭州。忙赶过来要行礼,飞琼抬手止之,说国语道:“我隐了身份出行,不许称我名号。”忙古歹因问:“圣女到杭州来做什么?”飞琼微笑道:“长生天使我来,探看江南地上冤情。”
忙古歹脸涨得通红,忙得解释。飞琼道:“此处不是说话处。”自与忙古歹向后花园中走去。忙古歹中口仍骂郗、李二人。飞琼叹道:“忙古歹,侵占官田,强夺驱口、征取撒和,都是你自做下的。郗显、李谦居官宣慰使,有弹劾的责任在。陛下不问你罪,是与你脸面,你就该自收敛些。这如今恃宠信、报私仇,那里使得?”
忙古歹分辨道:“咱每打下南边天下,他每是最末等的投拜,该受我每驱使。哪里能任狐狸骑到雄鹰背上?陛下赐末将这片田地,便如赐与末将一角草原一般。土地上不能滋养牛羊,连一块田上结的几粒籽也不能受享,又何必打他下来?”
飞琼回头指院中一丛绣球花问:“你看这花朵,开时美丽芬芳,凋谢后是如何?”忙古歹摸不着头脑,道:“花朵凋谢,该化成泥土,回到大地上。”
飞琼叹道:“你我旧日都同打一片土地,是生死与共的情义。虽然如今散开了,有些话我也不能不劝你每。阿里海牙当年是我大哥的副帅。”忙古歹道:“那是一个好英雄,可惜今春亡故了。”
飞琼道:“当年阿里海牙在湖北征战,私将三千八百户好百姓没为他的驱口,所有税粮、人口俱在他名下,年年收租赋,有司不敢问。他死了不过三个月,陛下将他家产抄没尽了,将三千八百户还籍为民,编入郡县。这是上月的事。”忙古歹略知其情,道:“是张雄飞迁了荆湖北道宣慰使,专与阿里海牙作对。陛下信重汉人旧臣,所以阿里海牙死后会如此。”
飞琼道:“所以我说你不知。你还不知阿里海牙实是自杀的罢?”忙古歹惊出一身冷汗,不敢回言。
飞琼道:“他在湖广,治道全用旧部属,俨然吕氏第二。陛下教他部下二万户与福建行省四万户换防,他迟迟不动,也不与人察验金虎符。张雄飞先奏没民为奴事后,陛下派人各地钩考钱谷,将湖广逋欠全做在阿里海牙头上,他是畏罪自尽。你听说的,是对外称阿里海牙病死,那是陛下不欲旧人寒心。你今日便杀了郗显、李谦、报复了申屠,休道日后旁人不敢参劾你。”未知忙古歹如何,下回分解。
附:才女博士生夏后氏人笔下的元代风云|历史章回小说《平沙落月》《平沙落月》第一回:蒙哥汗遗剑钓鱼城郝伯常独上《班师议》长安传奇《平沙落月》第二回:一陷襄阳悲矣宋初成国制大哉元
长安传奇《平沙落月》第三回:沙武口力克夏元帅丁家洲惊飞贾八哥
长安传奇《平沙落月》第四回:许飞琼夜吊包胥客,吕道山酒酲卓文君
长安传奇《平沙落月》第五回:战焦山元鞑巧筹谋争明堂大夫弘庙算
长安传奇《平沙落月》第六回:脱簪闭阁妇人有怒奉璋束手大夫何谋
长安传奇《平沙落月》第七回:慷慨折敌真男子甘心卖国是何人
长安传奇《平沙落月》第八回:会同馆丞相击奸谀皋亭山女儿辨是非
长安传奇《平沙落月》第九回:?文士沙漠回回沐猴冠江南浪子
长安传奇
(本书其余已更新回目可在下方#话题#中查看)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